□ 蔚蓝
湖北作家冯慧的《隐痛者》这部长篇小说,给人的先觉印象是意在笔先。“隐痛者”这一称谓,是被定义的,引申了医学上的概念,是一种不明显的难以描述的疼痛感觉。据此去解析题旨,“隐痛”应该是一个很有张力的叙事话语。如冯慧自己所说,“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地带有隐痛,这种痛是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人们带着这种痛苦生活着。也许这种痛会激励你,也许它会毁灭你,不管怎样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小说的思路大抵由此触发。
这是一个深具人文关怀的视角,这种指向性的选择,意味着冯慧的想象和叙事,主导趋向必定是“向内”的,她由隐痛介入当代生活深层的精神层面,探入人的内在伤痛纵深。《隐痛者》的取材和情节书写并不给人很强烈的眼目刺激和情绪冲击力,冯慧依然是温婉的,她只是以女性的细腻善感,让读者跟随她圆熟的笔触,走近生活中的某一类人,距离切近地进入他们的生存层面,去感知和理解被她归之于“隐痛者”的这一群人,借助于人物的生活表象和心理状态,传递出她对中国社会情势的认知以及对人性的思考。
这一书写是有难度的,因为“隐痛者”是个带有形而上或说是具象意义的隐喻性话语,如何在小说中把相对抽象的概念还原成生活中具体的形貌心性各不相同的人,像主人公岳争光、屠苏,也包括他们的父母和祖辈,他们作为“隐痛者”群体所提供的个体生命经验,能不能支撑起这样一个题旨。几代经历过不同的社会历史进程的人,他们各自所经临的时代政治语境、家庭背景、学养环境、个性禀赋、生活际遇都不尽相同,怎样从这些人物身上遮蔽着的精神困境中去发掘意义;怎样通过对这类人物的书写,扩展自己的创作视野和小说的容量,并且将整个历史进程的社会政治形态和时代变迁贯穿其中,是冯慧必须面对和深思的问题。这就要求冯慧在叙事目标上就不能只受限于对人的一时一地的生活形态的记录,而是要在一个较大容量的作品空间中容纳思考之光的穿越。书写“隐痛者”,就要追索病史,叩问病源,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历史和现实的时空背景中,去考察个人或是社会的病因。而这些都需要冯慧花费相对多的工夫去进行探究。
小说从一大早就情绪崩溃的岳争光开笔,他受过大学教育,在中学时就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很励志的岳(要)争光。他执着于成功,想出人头地。满怀大志的他不甘在大国企工会清闲地混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选择离职去自己创业,结果涉足商海遭遇诈骗,后又开办文化传播公司,终是不了了之,创业无果还赔净了手上和家里所有的钱。才三十三岁的他,早早进入了油腻的中年,头顶毛发稀疏、眼神阴鸷。每天宅在家里无所事事,吸烟酗酒吃泡面瘫睡沙发,自闭躺平不想与任何人交流,而且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长期失眠要依赖在网上与人下围棋度过难挨的夜晚。困扰他的是内心的不甘和失败者的焦虑,还有源自对抛弃他的高干父亲的仇恨,陷于精神窘境中的他,在过度的自我折磨和压抑中成了废材。
与岳争光相映衬的女主人公屠苏,外表看上去气质高雅,衣着光鲜亮丽,在众人的印象里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她的人生履历非同寻常,红三代的家族背景,留学法国,拥有美国CPA注册会计师证书,曾就职于著名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两年后回国创办了天马会计师事务所,成为令人瞩目的屠总。他俩的交集是在一次意外的电梯事故中,两人互为施救者和被救者,也就此开始了他们之间命运和情感的纠葛。他们俩,一个失败者,一个成功者,看似活在两极,却都深陷于自我的精神困境中,承受着难以言状的心灵和身体上的痛苦。屠苏在中学时就被心理医生判断有抑郁倾向,曾不止一次地尝试自杀;岳争光也几次站在阳台上想纵身一跃,为救赎自己,两人都去看过心理医生以求得疗救。类似他们这种在人的生命过程中由痛苦累积而成的心理病症,沉潜在许多人的生命中,时不时地在人的潜意识和身体里作祟,甚至抑郁成病令人痛不欲生。
冯慧并不仅是着眼于这一男一女的命运和情感,而是通过他们将两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遭际纠集在一起,也由这些人的社会关系网铺展开去,契合连接起更开阔的社会生活面。小说中的一众人物,如岳争光的母亲岳凤伦、生父,屠苏的母亲,每个人“隐痛”的病因都不简单,关系到时代政治、家庭等诸多外在因素对人的磨难和扭曲,也与个人的个性心理品质有关。冯慧在小说的人设上是用过心的,作品中塑造了众多的人物类型,人物关系交错复杂,恩怨情仇也是多条情节线索扭结纠缠。在阅读过程中,让人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对这一主题的表现,不是讲好一两个人的心理创伤故事就能完成,因为每一个案置身其间的年代感不一样,发生隐痛的痛点也不同。就如造成岳争光此生精神困境的诸多因素来自他的原生家庭,他自小极度憎恨身居高位抛弃了他和清洁工母亲的父亲,这种抛弃以及由此所遭受的社会歧视和不公,形成巨大的阴影覆盖了他的童年。他之所以从小发奋争气就是为了向父亲复仇。报仇未果且成年后所有的努力奋斗屡屡受挫又加重了身心的“隐痛”。屠苏则占据了时下女性所有的优势,长相漂亮又绝顶聪明。爷爷是老红军,母亲曾是部队文艺兵,几代人住在军队大院里,享受着特权。屠苏的出生也是这种特权所赐,来自农村的漂亮的母亲,为改变命运屈就于有智力残缺的军二代,母亲的不甘和父亲的暴力,以及同学对其智障父亲的嘲笑,使她从童年起就背负上沉重的精神负担。冯慧最终还是通过合理的叙述,让这些“隐痛者”在内在努力和外部的助力下,渐渐走出了心理困境,有了比较阳光的结局,尽管这在现实中并不一定全能成真。
写这部小说激活了储存在冯慧生命中的所有记忆,让她能带着有阅历的眼光切入经验中的复杂状况,有心于生活中那些有各种心理创伤的人,将“隐痛者”作为对这一类人的社会病理性的标识去铺陈小说,审视和记录在时代的变迁中人性各异的幽微,同时将许多历史大事和世相百态容括其中,小说由此增添了历史的厚度和现实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