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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提琴在高音区低吟” ——读余笑忠诗集《我曾何其有幸》

余笑忠,当代诗人,曾任电台主持人

李继豪,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李继豪

每一场雨中,我看到的只是

雨的背影

在初春连绵的雨天里,读余笑忠的诗集《我曾何其有幸》中的一首《雨》,窗外的雨声和诗行间的雨声默契地呼应着。这让我想起另一种声音——诗人朗读自己作品时的声音。作为一名资深广播节目主持人,余笑忠的声音在音色上完全具备一般听众所欣赏的“磁性”和厚度。但与我们经常在晚会舞台或电视节目里听到的诗朗诵全然不同,余笑忠读诗往往是一种平淡叙说的口吻,这恰与诗歌文本中的声音形成了相当紧密的“互文”。在《雨》这首诗里,低沉的声线始终伴随着自由的呼吸和自然的停顿,节奏舒缓,从容不迫:

它明亮的前额另有所属

我看到的只是拖泥带水

旋即进入大地的雨

本色的声音似乎在暗示,诗人始终将诚实的言说作为一种写作伦理。在另一首《檐下雨》中,诗人写道:“密集的雨帘是传统”。是啊,古往今来,多少诗人沉醉在、也迷失在“每一场雨中”,自然的雨水“嫁接”了多少如烟往事与情愫,而对余笑忠而言,相较于被雨水浇灌的朦胧风景和被雨水牵引的琐屑意绪,“雨”本身的形体和运动更能引起他的注意:“明亮的前额”在诗人看不见的云端,那是一个肉眼无法探测的起源,而“拖泥带水”的坠落则是经验世界里唯一可以信任的真实。尽管前者更容易被优雅地安置于传统的“诗意”氛围中,但诗人依然选择细细描摹出眼前这无关浪漫的雨景。同样的“诚实”亦体现在其他诗作中。当诗人正经历漫长的旅途,“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树木,田野,山川”,欣悦于远离了世俗纷扰和人情世故,却又被加深的“迷茫”紧紧攫住(《当大提琴在高音区低吟》):

我甚至偏爱

苍茫的荒野,尽管

它更像讳莫如深,又加深了

我的迷茫。我不知道

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

能够从大地上认养什么

诗人不愿在抒情的心灵“疗愈”效果中逗留太久,更愿意坦然地直面一个现代都市生活者与“大地”之间无法消除的真实隔膜。相信无数看向车窗外的疲倦的眼睛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透过明晃晃的玻璃,在心神得到休憩的同时,感到万物静默如谜,不可参悟,正如美国诗人简·赫斯菲尔德所言:“大地不用我们的语言说话”,而“认养”一词带着郑重的语气出现,以被否定的形式横亘在“我”和“大地”的关系之间,表露出一种无法付诸现实行动的、悬置于心灵的承担意识,这种不加掩饰亦不加矫饰的感伤,令人动容。在一篇创作谈中,余笑忠借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诗句回应“诗人何为”的问题:“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在他看来,希尼所说的“黑暗”是指“未明之物,被遗忘之物,匿名之物”,这句诗包含一个逻辑:“认识自己是使黑暗发出回声的前提”。回到《当大提琴在高音区低吟》这首诗,诗人毫无保留地向读者展示了“认识自己”的过程——从向外的观看到向内的自省,从“迷茫”的直接呈现到对“不知道”与“只知道”的严格区分,一种以“诚实的言说”为核心的写作伦理始终调节着诗人的情感和感受曲线的波动。

我只知道,当大提琴

在高音区低吟,它更像悲泣

和祷告

我只知道,当人们高唱

人生如梦,其实早已忘却

万物有灵

“我只知道……我只知道……”,“我”所知的东西多么少,恰如一根纤细的琴弦;“我”所知道的东西又是多么重要,也恰如一根纤细的琴弦,在灵魂深处奏响沉重的低吟,如“悲泣”,亦如“祷告”。据相关乐理知识,大提琴最早由古低音中提琴发展而来,在合奏中主要负责低音弦乐的部分,音色沉稳厚实,即使在高音区,加上弱音器之后有如假声般的效果也如同“低吟”。这里的大提琴的“低吟”构成了写作的隐喻。“低吟”本是一种并不激烈或蛰伏的发声状态——是在集体性的欢乐与亢奋中努力保全的个人气质?还是说明诗人虽沉浸于强烈的情感风暴中,却仍选择以平静的语调去诉说这一切,以避免对写作对象进行失真或肤浅的“升华”?总之,个人“低吟”的克制与人们“高唱”的放纵形成了有意味的对照,一种“不合时宜”但绵延无尽的声音得以被清晰指认。于是,我们将在这部诗集的众多诗篇中见证每一个“大提琴在高音区低吟”的时刻,并从中一次次听见诗人对“万物有灵”的提醒。《雍容》一诗中,诗人追忆儿时的自己对“带娃”的母鸡“焦灼”心情的漠视:

每每急匆匆从它们身边跑过,

少不更事的我,完全不懂得母鸡的焦灼,

那时,我乐见鸡飞狗跳……

面对两棵枝叶茂密、形成天然“拱门”的小树,诗人也在内心发出善意的“祈祷”(《乐观》):

如果,这只是园林工人偷懒之故

那就让他们继续偷懒

如果,是他们手下留情

就请他们继续手下留情

而在四只飞过窗外的大雁面前,诗人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旅途中的“过客”“旁观者”形象:先是喜悦,然后是对“接应者”身份的自我指认和怀疑,最后是失神、忘我的一刻(《有朋自远方来》):

偶然而短暂

但我的喜悦还在,这喜悦在于

无须问喜从何来,你只是一个接应者

甚至连接应者都不是。顷刻间

你忘记了阳台、暮色、秋夜,忘记了

从窗外缩回双手的你自己

《雍容》里淡淡的回忆的光晕,《乐观》中祈使句的重复出现,还有“那时”“如果”“只是”等一再将声音压低的虚词……几乎无一例外,这些诗行都流淌着动人的“低吟”。需要强调的是,在《我曾何其有幸》这部诗集中,“低吟”的姿态从未滑入拒绝对话、自我封闭的内向独白,恰恰相反,诗人的每一次写作都被安置于一种敞开的、“关系”的诗学里,也正因如此,可以从一贯的“低吟”中听见变幻莫测的声音:有《雨》那样的本色的声音,有或诙谐或变换声区的戏仿的声音(如《熊孩子的辩解》中蜜蜂与棕熊的问答,《依我之见》中古代小孩的欢笑声与旁人假装清嗓子,《界限》中老戏迷唱《空城计》,《蛇影》中“母亲”警句般的回应),也有思考中近乎沉默的停顿或意犹未尽的尾声,正如《艰难的追忆》一诗的结尾,写到挖墓地的人将自己的劳作称作“打井”:

这样一种委婉的陈述,让我努力

把死亡理解为长眠,把长眠

理解为另一种源头……那里

“永远”一词,也变得

风平浪静

关于诗人的写作伦理和发声姿态,除了刚刚谈及的诗作,《梯子》一诗也可以作为一个特别的例证;同时,诗中所展现的诗人的综合能力也让人惊叹(九叶派诗人袁可嘉在阐述新诗现代化问题时所概括的“现实、象征和玄思”的综合)。一开始,诗人先在题记部分引述了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临终遗言:“一架梯子,快,一架梯子!”(这是一种戏仿的声音)。诗人的引述显然延续了“与大师对话”的文学传统,将果戈理的“梯子”搬进这首诗里。但这只是一首诗的引言,很快,诗人就从别人的声音中走出:

有倾斜的梯子

有悬挂的梯子

有的梯子很轻,一个人拎起飞跑

区别果戈理急切的临终之言,诗人又回到了他最真实的“低吟”的节奏,架梯子般罗列出他所见过的“梯子”——此时的梯子在倾斜与悬挂、轻与重的对照中仍显示出强烈的形而上意味。接下来,诗人逐渐深入到个人记忆的深处,发掘出两个关于“梯子”的具体生活场景:一是晚年的外婆从木梯子上摔落,二是“我”在梦里攀岩或攻城的场景中攀爬悬梯——个人的生命体验将“梯子”从抽象的象征符号中剥离出来,使之成为与人的衰老、命运、情感、潜意识紧密关联的具象存在。如果对文本语境足够留意,就不难发现,这两处“梯子”恰好分别对应了前句中的“倾斜”与“悬挂”的状态、“重”与“轻”的质地。而在第三个场景中,诗人以悖论修辞制造了一架无中生有的“人梯”,与前两个较为私密的场景相比,这一场景开始向社会生活领域拓展:

在没有梯子的地方,有时会搭起人梯

踩在别人的肩膀上,别人

也踩在你的肩膀上

这里的“梯子”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人与人之间的友好结盟、互相奉献和支持,二是社会丛林法则之下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不论我们接受何种解释,“人梯”都不是诗人孤立、自足的语言发明,而是现实世界中真实人际关系的投影。第二人称“你”的适时出现将作者的“低吟”送进读者的耳朵,某种足以引起共鸣的集体经验在对话中将双方“团结”在一起。

最后,在诗歌的结尾,元诗意识的凸显将“我”卷入“诗人”身份与语言的关系之中:

我就站在这首诗的底部

仰望都变得奢侈

写作的过程正是一次次攀登的过程,当一首诗已经完成,词语的“梯子”就被抽走了——“我”无法“仰望”语言所能抵达的高度,又或者是,“我”不相信诗歌语言能够承担果戈理所渴望的救赎的重负。总之,站在一首诗的“底部”的诗人是谦卑的,这谦卑的内里仍是一种从不回避关于生活和写作的种种现实、幻觉与困境的诚实——作为一种必然的回馈,它赋予诗人以成熟的智慧和深邃的洞察力,面对时间的无情流逝和个体的自我的局限,诗人依然可以无比确信地写下(《我曾何其有幸》):

我曾何其有幸

在那些悲哀的日子里,我认出了

生命中永远不会被劫掠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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