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通讯员 习倩 蒋陈晨 马卫星
三月，春雨如酥，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大堰乡赵家堰村被轻柔的云雾包裹。
漫山遍野的桃花肆意盛放，为整齐的茶园添上几分梦幻。村委会门口，为纪念全国劳动模范代表、“打垱改田”创始人周启本竖立的大寨亭前，98年出生的大堰乡政府工作人员罗晶晶和88年出生的马卫星正在此取景拍摄，他们要把老党员万官鼎和“十元礼簿”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这个土家族聚居的山村，正经历着一场比春风春雨更绵密无声的观念冲刷。
罗晶晶正在录制“十元礼簿”微视频
雨夜白账：十元礼金挑战人情旧习
2025年2月27日，细密的雨丝如泣如诉。简洁朴素的灵堂内，遗像中的万官鼎老人面容和蔼。素白的挽联在风中轻轻摆动，香烛的烟雾袅袅升腾，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对逝者的缅怀。夜幕垂落，赶来吊唁的乡亲们带着花圈、鞭炮和礼金陆续赶来。按照土家人的习俗，雨天前来的客人脚上沾泥带水，被称为“稀客”。村民胡维泽撑着雨伞，脚步匆匆。他神色严肃，手中紧紧握着准备好的200元礼金，第一个来到写账处。“上200！”胡维泽将两张粉红的纸币放在桌上，声音清脆。写账先生胡新科赶忙拦住：“东家有交代，人情礼金10元封顶！”胡维泽愣了几秒，手僵在了半空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大堰乡赵家堰村
在土家族的传统习俗里，葬礼是人生中的大事，“礼尚往来”的传统由来已久。
“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一夜丧鼓陪亡人。”在过去经济尚不宽裕的年代，长阳山区不少地方流行打丧鼓、跳撒叶儿荷、放鞭炮，热热闹闹送亡人走完最后一程，给予情感上的慰藉与支持，礼金多少仅仅是一种心意的象征。
近年来，随着经济水平不断提高，人情之风盛行。除了自带花圈、鞭炮、火纸等，礼金数额也一路水涨船高。到如今，100元到200元已然成为了最普通的标准，沾亲带故的，礼金通常在500元到1000元不等。参加一场葬礼下来，人情礼金再加上其他物资花销少则一两百元，多则上千元。
“10块钱封顶？”胡维泽微微张着嘴，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周围前来吊唁的乡亲们也被这一幕吸引，原本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纷纷聚焦在胡维泽和写账先生胡新科身上，疑惑与震惊的情绪在空气中迅速蔓延开来。
山河作证：梯田褶皱映照党员初心
“吊唁10块钱封顶”这个决定是9个子女遵照万官鼎老人的遗愿，共同决定的。“父亲一辈子都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生前他就一直强调自己后事要从简，不大操大办。”万官鼎四儿子万青松表示。
2021年，当“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送到家里时，子女们才得知父亲的情况。原来他早在1957年就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且介绍人还是全国劳动模范代表周启本。“父亲在公社大队当了几十年队长，心里装的都是村里的事儿，舍小家、顾大家是常态。”万青松摩挲着父亲的遗像怀念地说道。
赵家堰村的梯田
在万青松儿时的记忆里，父亲万官鼎总是早出晚归。在那激情燃烧的六七十年代，时任山峰公社的党支部书记周启本身先士卒，和当时担任山峰公社队长的万官鼎一道，带领乡亲们起早贪黑、打垱改田。
曾担任山峰公社保管室工作人员的81岁老人张选梅说：“喇叭一响，不论男女老少都去保管室拿工具，到田里劳动。男同志负责挖土、挑土，女同志负责平整、碎土，那么多山坡改梯田，全是我们撸起袖子，打着赤脚，一锄头一锄头地翻整出来的。”提起队长万官鼎，张选梅仍然称赞有加：“队长万官鼎做事认真，为人正直，敢说敢做！”
在周启本和万官鼎的带动下，乡亲们齐心协力，硬是将200多亩原本荒芜杂乱的田地，改造成如今规整有序的模样，成为改天换地的全国样本。
万清和指着父亲曾经打垱改田的地方
“父亲常说，要做正直的人，说正直的话，别偷懒，要勤劳。就是这个认真的性子，在打垱改田时，得罪人是难免的。”万青松眼眶泛红，嘴角微微颤抖。
万官鼎去世前几年，身体每况愈下，神志时而模糊不清。就近的子女们轮流陪伴，为他擦身、喂饭，耐心倾听他每一句微弱的话语。在外的子女们则特地为老人请了保姆，购置药品和生活用具，抢着负担费用。
“父母在世当尽孝，生前的陪伴比啥都重要，厚养薄葬是我们一致认同的观点。”二儿子万清和说。
万官鼎老人在村里工作了几十年，一生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他在世时曾反复叮嘱：“我走之后，丧事一定从简，不搞大操大办，别收乡亲礼金，别给组织添麻烦。”直到临终前，万官鼎意识模糊，他仍念叨：“丧事简单点，不收礼金。”子女们围在床边，不住地点头。
万官鼎咽气后，子女们决定遵从父亲的遗愿。但考虑到当地多年的丧葬风俗，想到如果不收礼金，乡亲们可能就不会来，子女们又感到有些为难。
“父亲他一辈子爱热闹，肯定盼着大伙都来。但是收礼金，咱们子女众多又常年在外，往后这人情非但不好还，而且还不起！”二儿子万清和说。大家讨论许久，在你一言我一语中，终于达成了“礼金10元封顶，回赠一条价值11元的毛巾”的共识。
窗外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附和他们的提议。
万青松捧着父亲万官鼎的遗像
蓝簿春雷：219个签名炸开礼俗枷锁
葬礼现场，细雨不紧不慢地飘洒，打湿了地面，也让人们心情愈发复杂。乡亲们聚在灵堂内外，你一言我一语，围绕这10元礼金争论不休。
“人家老人去世了，肯定要去表示一下，上10块钱，回个毛巾，还在那里吃饭，怎么好意思呢？按我们以前的思想，觉得这不太像话。”村民张选梅嗫嚅道。“10块！这不等于没上情？不符合规矩啊！我家里有事，他们回回都来了人情，人情不还，这怎么能行？”胡维泽拧着眉头，感到十分为难。“人情讲究礼尚往来，这么个搞法，值得斟酌。”“作为一个纪念的方式，象征性地收10元钱。”万清和解释道。“在农村，他们带了个好头，这种行为值得学习，可以发扬下去！”赵家堰村村民马明安说。“我们反对上大的人情！在农村，上大的人情压力大，负担重。大家热热闹闹来玩会，纪念一下老人家，就蛮好！”万青松说。大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气氛愈发紧张。写账先生胡新科在一旁耐心解释道：“万老一辈子节俭，这是他的遗愿，就盼着简简单单地走。”支客师覃家清也连忙赶来解释：“东家为大！大家就当是成全万老，也体谅体谅孩子们吧，‘意思’一下。”
万青松在翻阅礼簿
胡维泽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望着灵堂，沉默了许久。雨还在下，打在地面上溅起啪嗒作响的水花。涌来上情的乡亲们越来越多，人群中一股力量再次撞向了他。他缓缓点头，递过10块钱，在礼簿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前来上情的乡亲们口口相传，在支客师和写账先生不厌其烦地解释下，大家像接力一样，一个接一个登记了姓名、10元礼金和电话号码。219笔10元礼金，总共2190元。蓝色礼簿上，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仿佛在诉说着这份质朴而特别的情谊。
至暗的天空中，低沉的闷雷把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强光忽闪了进来。
桃花公约：大寨亭前绽放文明乡约
葬礼结束后，经过仔细核算账目，这场葬礼的收入远远不敌支出。然而，万官鼎老人和他的这场葬礼留下的精神财富却无比丰厚。其中，最耀眼的那枚“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经过全家商议，传给了正在广州读大学的00后孙女万雪婷。
已是一名预备党员的她，抚摸着这枚纪念章，眼神中满是坚定与自豪。“这枚纪念章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一定会传承爷爷的精神。”万雪婷紧紧地握着纪念章，稚嫩的脸上透露着坚定。
万雪婷拿着爷爷的“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万官鼎的“十元礼簿”故事经媒体报道后，迅速传开。人们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谈论着这个质朴的老人和那份特别的“十元礼簿”。大堰乡政府顺势而为，精心起草并发出了乡风文明移风易俗倡议书。
与此同时，大堰乡微信公众号、各村民交流群里也被倡议书和万官鼎老人“十元礼簿”的故事刷屏。年轻人手指飞快滑动屏幕，点赞、转发；老人们则聚在一起，听识字的人念着手机里的内容，不时发出感慨。
大堰乡政府工作人员罗晶晶和马卫星更是日夜忙碌，他们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为把万官鼎“十元礼簿”的故事拍好、讲好，他们在万官鼎老人和周启本改田打垱的茶园取了不少镜头。
春雨如丝，细密地洒落在赵家堰村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新修的道路在田野与乡村之间蜿蜒，新开的桃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正诉说着一个新的约定。这场从家庭到乡镇的变革，正如春风化雨般，淳朴而温暖地拂过土家山寨的每一个角落。不远处，大寨亭遥望着一方方整齐规整的田垄，静静矗立、庄严肃穆，犹如一块清澈的、直照心底的明镜。
